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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人力车夫的痛与伤

发布日期:2017年03月02日 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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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29年3月17日晨,为了争繁华路段的停车位,安徽蚌埠的人力车夫发飙了。他们数百人联合行动,捣毁了新民、凤阳等七家汽车公司的八辆汽车,殴伤一名司机,然后四散而去。当地商协汽车业分会,向蚌埠党政军联席会议、公安局、商民协会提交报告,请求主持公道,彻查并法办暴动首领。但时隔数日,仍无结果。

上海《申报》4天后获得的消息是,蚌埠当证据联席会议于3月20日召开全体会议,特将人力车夫案提出讨论,其议决的结果是,由四十八师政训处、市政筹备处、市公安局、总工会、总商会负责调查双方纠纷真相,而后再做处理。

从其数日未决,可知已构成对当局的一大困扰。对正接受第二次工业革命洗礼的而言,1920年代末期所接受的冲击可谓天翻地覆。很多传统行业开始出现危机,包括大都市的人力车夫,他们面临饭碗被汽车业抢夺的现实困境。经过多次博弈后,他们有时会选择暴力进攻为挽回败势的手段。

1929年,人力车夫制造的冲突不仅发生于蚌埠,还在杭州、汕头、合肥、江阴、扬州、镇江和北平等地上演。其表现形式亦多样,蚌埠的暴动主要因争停车位而起,镇江的罢工则缘起于车租的多少,杭州人力车夫与汽车业则是运行线路之争。

江苏镇江整个城内见不到一辆黄包车。

当地人力车夫的罢工,始于1929年4月22日,对当地人的出行构成很大不便。他们首先要求减租,而后要求减车。当地国民党党部及公安局进行调停,但并无效果。据称镇江的人力车夫,素无组织,所以谈判进行起来颇为困难。

关于减租的情形是这样的。镇江共有十几家车行,其中大同车行的黄包车品质最佳,车租也因此较为昂贵(每辆大洋半元),其他的车行则每辆租价均为960文。有一家新开的捷安车行,其创办人姓戴,共有250辆车。因为供过于求,所以该车行每天积存了很多空车。为了改善经营状况,戴老板遂于4月22日偷偷降低了租价,以每辆560文出租。这相当于打了不到六折的价位。这项消息流传出去之后,其他车行的车夫认为,各车行租价贵贱悬殊,并不公平,自己所在车行的租价也应降低,于是起而罢工。

这些罢工的车夫,将黄包车全部交还车行,然后据记载京畿岭、新西门、大市口等重要地段,禁止来往各黄包车车通行,勒令他们即刻将车交还车行,包括 捷安包车 的车夫也不许拉客。其中新西门是镇江城内外出入的重要孔道,300多罢工者聚集在桥上,声势颇为壮观。警察闻讯而来,但因罢工者并无进一步骚扰情事,所以并未加以干涉。

罢工开始后,各个车行的车夫都推派了代表去所在车行请愿,要求减低车租,达到捷安包车一样的价位,否则他们拒不复工。他们的态度看上去颇为坚决。各个车行的经理,见罢工的导火线在捷安包车的降价,遂与捷安车行直接交涉,寻求解决办法。

当时正处于训政时期,权力结构中以党权为最大。镇江县国民党党部见此事关系治安,颇为紧急地致电县政府、公安局开会,要求尽快搞掂此事。公安局接电后,即要求各车行经理到局里谈话。

在协调的过程中,镇江罢工的车夫有所让步,诉求由将车租降为560文,改为不得超过720文 即原租价的七五折。但各车行的老板都表示,经营状况不佳,如果这样减租,车行难以维持。双方协商多时,未能达成共识。在这种情况下,虽公安局谕令车夫复工,但车夫坚决不肯,风潮却未能平息。

一直到4月24日晚,在公安局发出布告勒令复工,并允诺3日内推举代表会商条件后,事件才出现转机。

按《申报》4月25日第10版报道,镇江人力车夫进来对于车租虽有嫌贵心理,但并无罢工诉求。22日虽有捷安公司减租的触动,但并非罢工全部原因,其中还有一方因素为: 某方面欲将新车公司之车额减少,故趁机鼓动风潮,俾尽人皆知供过于求之势,而可以达其目的。 但罢工开始后,车夫诉求焦点始终在减少租价,对车额(数量)问题并不关心。

据称,此次镇江人力车夫罢工,事发突然,并无事先任何准备,也因此罢工后未能达成一致意见。在最关键的减租诉求点上,有的参与者主张540元(比捷安公司的租价还低20元),有的主张600元,也有人主张720元,莫衷一是。并没有一个罢工的领导者,当政府和车行想要与车夫接谈时,发现无人负责。这是颇为奇怪的一个现象,在长达三日的罢工期间,人力车夫并未主动推举代表与车行及政府谈判,也未提出带有一致性的具体条件。

公安机关维持秩序的同时,政府还派建设厅委员贾祝年、建设局委员吴中畯等人,沿马路对各车夫进行劝导,呼吁他们早日复工,以免发生意外。

镇江县党部设有颇能彰显训政体制特色的民众训练委员会(民训会),该委员会也于罢工的第二天(4月23日)下午5时召集建设厅、公安局、建设局及车行公司等各方代表,在党部开会。因罢工车夫并无领袖人物,故由徐督察长将其中叫马大、王四的两个车夫叫来,询问意见。民训会提出三种办法,供与会者讨论:设立停车场;减少车额;减少租价。因讨论多时,也没有一致意见。最后,会议组织者决定,限令车夫马大、王四二人组织车夫代表十人,先到交通车公司谈话,然后再由党部召集有关各方开会,共商办法。

罢工的人力车夫也曾在镇江大树岗召开千人大会,他们商定,对于车额问题(减车),既然官府已经开放数额,不便减少,但租价必须要减,最低限度也要减到每日720文。另外需设立停车场,以便车夫休息。有个叫马二的车夫当时发言说,车行也有苦衷,他主张减少车额,反对减少车租。他的发言遭到大家的反对,认为其袒护车行,群起殴之,并用泥涂其脸面羞辱。

镇江当时是江苏省省会。江苏省公安局介入了此事,他们以罢工于交通、治安均有妨碍为由,召集镇江九家车行代表,到局会议。会后则发出谕令,限各车夫于24日晚6时,全部复工,22日所缴的车费直接冲抵25日租价,不必另行缴纳。各车夫如有任何条件,可于复工后3日内,推举代表到公安局声明,以便进一步洽商。为防止车夫观望不予复工,公安局又令清道队到各公司拉车,作为倡导。同时,在马路和各车行,增加警卫,以防车夫再聚众罢工。

车夫陆续都复工了,虽然租价还没最后谈妥。这是无领袖组织的松散罢工的结局。因降低租价而引发此次罢工的捷安公司也遇到了麻烦,其他车行以此为理由,准备将罢工损失进行统计,而后向捷安公司索赔。

不知是否受人力车夫罢工事件影响,在4月初刚刚连任镇江县建设局长的戴尔竞,于4月25日离职, 另候任用 ,局长职务由罗觉充任。

和镇江的人力车夫罢工不同,1929年4月初杭州的类似行动,则充满了暴力性,不仅多家汽车公司的汽车被砸毁,还有乘客被殴伤。杭州公安局长杭毅因对事件处理不利下了台(杭州事件细节可参见笔者的《1929,汽车与人力车的较量》一文)

杭州罢工事件的主使者,被官方认为是绍兴人毛阿春。事后毛阿春避难到上海,意图销声匿迹,但很快被线人探知,老闸捕房包探车学曾与西探(洋人探员)在福建路将其查获,带入捕房收押,并解送到临时法院第一法庭。因罢工发生地点在杭州,所以探员请求将审判延期,等候杭州公安局派员来提被告归案。周先觉推事(法官)对毛阿春略讯一过后,即饬押候改期再讯。很快,杭州地方法院派人将毛阿春带走。毛阿春后来作何判决,不得而知。

杭州事件,起因在人力车夫与汽车的线路之争。在江苏江阴,1929年12月初,也发生人力车夫罢工案,其缘起又有所不同。江阴共有黄包车200余辆,车行成立工会后,由郭保春等任委员,他们开会议决,定于12月1日起每辆车每日征收车夫50文,以作工会经费,由公司代收。此举遭到车夫群起反对,引发3日的罢工。后经国民党工整会介入调停,车夫答应4日先行复工,他们答应每日可提钱20文,交工会收存。人力车工会各委员,感觉事情棘手,全体递了辞呈。

因《申报》位于上海,故报道周边省份的事件较多。1929年人力车夫的罢工案中,扬州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地方,其罢工反复多次出现。

第一次罢工发生在3月22日的扬州江都。因县长陈南轩欲整顿市政,设立停车场,不准黄包车沿街乱放。而黄包车夫习惯难改,与警察发生冲突,为达到自由停放目的而发起全城罢工。有个别未参与罢工者,在街道拉客时,也会被其他车夫所阻止。

促成此次罢工的另一原因是,当地人力车夫日前遭受拉夫损失,他们想要免除三月份的车捐。罢工开始后,参与者并未对行政部门提出具体的诉求。陈南轩县长一面函请商团协助警察加班巡逻接到,一面会同商会王主席协商解决办法。

罢工一开始,还相对文明,仅集会游行,稍晚则将各处安置的停车场木牌,全部毁去。陈县长闻讯震怒,命令公安局出示布告,称:无故结社集会,本为法律所取缔,今该车夫等竟敢公然集合千余人,沿途乱毁停车木牌,似此行为,保无其他反动分子主持其间?仰即查拿究办,至该车夫等认为停车场太少,准即僻地安置,但须赶速复业,毋为反动分子所利用,而蹈法纪。

国民党原是效法苏联的列宁式政党,在一些社会事件中,动辄扣 反动分子主持其间 的大帽子也并不奇怪。从公安局的这份布告,亦可知晓,设置停车场虽为现代文明所必备,但江都的政策存在所设停车场过少,未顾及车夫停车困难的问题。这个布告发出之后,人力车夫们认为多设停车场可行,遂于23日午后复工。而他们此前所遭受的拉夫损失,官方并未回应,车夫们也无力争取。

所谓拉夫损失,指的是1929年2月间,蒋介石麾下的陆军新一师师长岳维峻的部队过境扬州时,雇去黄包车二十多辆,未能全部返还。据统计,车辆损失共1400余元。

到了这年六月,商会开始出面解决黄包车被征用的问题。扬州黄包车行,分大小公司,股份多车辆多的是大公司,小公司则只有三五辆甚至一两辆车,有的租给车夫,有的甚至就是自己拉车。最初传出的说法是,小公司按所拥有的车数出钱(一辆车出四角),用于赔偿被征用的车辆损失(《申报》1929年6月20日)。但后来的消息是,商会出一半钱,车夫再出一半钱,不分大小公司。扬州共有人力车1600余量,与商会共同摊款可一次性弥补完征车的损失。这个解决方案终究还是骇人耳目,政府军队征用黄包车,政府不予赔偿,反要黄包车夫出钱解决。

这个方案当然引起黄包车公司的不满,有700多车夫于6月18日罢工。此前出面摊款的是车行中一个叫刘振安的人,如果不是警察制止,他在南门街车捐征收处,就被游行示威者游街了。

陈县长无奈之下,只好宣布暂缓征收。在发布的文告中,陈县长这样说: 据报本日黄包车夫,因征收车捐人员,代商会随捐每辆收洋四角,弥补供应军队损失一案,要求取消,实行罢工等情,查商会请求带(代)征,原系赔补车主损失,如果各车夫认为办法未尽妥善,尽可详述理由,呈请官厅核办,何得动辄以罢工为要挟,仰该局长迅即驰往劝谕,立刻复工,听候处理,如有聚众滋扰及结队游行情事,准将为首人拿解来府,以凭法办

秋后算账时,总是为首人遭殃。这也是前文所述的镇江罢工案中,总没人出来挑头的根本原因所在。

在陈县长发布布告,宣布暂缓征捐后,黄包车夫就复工了。

但到了11月底,有一件事引发人力车夫不满。扬州建设局出台规定,于12月1日举行黄包车登记及检验制度。11月28日上午8时,数百车夫聚集在天宁门外,一致表达反对登记检验之意,而后进城分别前往广储门、运司街、皮市街等处,见有拉客之车,即上前阻止,并扎破车胎或将车打坏

建设局王局长呈报陈县长后,公安局即派队制止。同时十三旅司令部也接到电请,如有重大风潮,则派兵协助。抓捕行动开始,全副武装的警方在广储门抓获了为首的车夫胡宝有,又在东关街拿获了 暴动车夫 张四、李金、杨如意、汤原慕四人。在马监巷拿获的李欣然及一个叫小王的车夫,也一并被解送到县府听候法办。另一为首车夫赵三,则成功逃脱。

黄包车夫处于社会的底层,这从镇江、扬州罢工车夫者的名字中即可看出。马大、王四、马二、赵三、张四 他们甚至不能从父辈那里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字。上海有一份著名的英文报纸《字林西报》,在1920年代,每到圣诞节前夕,即募集捐款,送黄包车夫福音会,为贫苦的车夫购置衣服和食物。1929年12月15日,该报照例启动募捐,吁请各界好善人士,怜悯车夫生活之艰困,如有捐助,可送浦滩17号字林西报馆,并于信封上标明 黄包车夫赈济金 。

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力车夫,抗风险能力很低,一旦遭遇资本或权力的挤压,即处风雨飘摇中,生计或出现问题。即将进入1930年代,他们面对的更严肃问题是,汽车的渐次流行,在技术层面构成对黄包车的颠覆性打击。

一个叫容展的作者,在1929年发表了《黄包车的消灭》文章,内称:半个世纪以前,在日本号称主要运客工具的黄包车,现在因为受了公共汽车的竞争,将有消灭的可能。近据日本报纸载云:在横滨有两轮泰克赛车的驾驶人七十一家,在横滨海关圈地,及海滨一带分设车站。现向市政当局要求一种救济的限度,以便维持他们的营业。至于要求的理由,据说他们在横滨街道上,不能和成群放肆的公共汽车前去竞争,而且在重要街道新添的电车轨线,也是他们减少收入的对敌。

容展说,现查横滨有黄包车夫约近1500人,在电车新轨铺设完全以及修复地震所损之路线以后,外加公共汽车、泰克赛车的逐鹿,渐有不容黄包车生存的可能。其所以苟延残喘者,只有郊外或电车汽车不能驶行的街道,还可见到黄包车的踪迹。总之,天演淘汰,在此机械时代,不再需用人力的黄包车,踯躅于街道之上哩。

彼时,日本一直作为效仿的先进国家而存在。日本黄包车的没落,也预示了人力车夫的暗淡前景。知识界多能以天演与进化的眼光看此问题,而社会活动家则因此多了组织罢工和反叛的机会。

发生在1929年的北平人力车夫请愿事件,更能彰显新技术冲击下传统车行的危机。北平人力车夫请愿的消息,在5月9日即被媒体侦知。《申报》这天发出的专电称,北平四郊人力车夫四百余人,定明日在市党部集合,赴市府请愿,限制长途汽车营业。 限制长途汽车营业 ,这种有违市场竞争法则的诉求,在当时的人力车夫看来,却是那么理所当然。北平市府担心滋生事端,与党部商议后,请人力车夫推举代表请愿,不必集合群众。

在政府和党部的干预下,冲突未立即爆发。到了6月,开设环行电车的消息传出,计划7月实行,又引发人力车夫的抗议,导致环行电车开通延期。7月8日还发生一起暴力冲突,电车司机和售票员被人力车夫殴伤。但到了8月6日,环行电车还是通车了。

冲突在这个夏天开始升级,8月9日的《申报》发布的专电称: 北平东郊人力车夫工会成立,即与警察动武。今工会令解散。 这月的月底,因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准备将自有的香山慈幼院汽车售票搭客,所得用作公益,被人力车夫认为是 夺其饭碗 ,又引发了一场请愿事件, 打倒熊希龄 的口号也被提出。人力车夫工会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。8月30日,数百人力车夫甚至包围北平五区警署,殴伤巡警。在第三十八师一部及宪兵一营保安队一队的镇压下,才得以平息,有为首者三人及协同者十余人被解送地方法院。

最大的冲突发生在10月下旬。人力车夫发生暴动,捣毁电车工会,沿途拦截电车打砸。按照中央社的报道,此次工潮,原因起于总工会改选,工会领袖张寅卿鼓励车夫沟工队、清道队、市工程队武力防护,致肇事端,另外,铁山寺和尚此前受电车工会压迫,也鼓励人力车夫天桥支部、花市支部参加,捣毁电车及电车工会。胁迫和利诱,是此次工潮的两种原因。

11月6日上午8时,北平警备部用两辆汽车,将人力车夫暴动案工会监执委员之指使者陈子修、贾春山、马文禄、赵永山拉出,绑赴天桥刑场执行枪决。随后布告罪状,称四人煽惑人力车夫万余人,分别指挥捣毁电车,扰害公安,破坏秩序,经电呈阎总司令(阎锡山),并转奉国府电准,已找戒严条例及惩治盗匪暂行条例第一条第六款,判处死刑。余犯分别轻重,依法惩办。

8天后,北平商协等五团体,还呈文国民党民训会,请转函北平市府警备部,呼吁释放久押未判的人力车夫。民训会为其代转。这说明,当时民间团体对人力车夫还有同情之意。

在与汽车业的冲突中,人力车夫终是弱势群体。但同情归同情,当时的智识阶层,也认识到时代趋势所在,传统交通行业的衰落势所难免。正如在杭州人力车夫风潮过后,《申报》在一篇评论中所言,称冲突是进步途程中的必然现象:

何以说是必然现象呢?因为社会上一种新事业的伸展,必有跟新事业相对的一种甚或两种以上旧事业因而渐就淘汰。在此等过程之中,很容易引起智识浅陋的人们的误会。虽然他们也无非是力求生存,但因为程度的关系,时常免不了一种蛮性的表现。他们的知识程度,既不能有什么远见,自然以为除此以外便不是办法。假使是受过训练,能够明白事理因果,知道一事业的兴,一事业的废,并不是什么损失,而且新事业的开展有无穷希望,那还会出之以蛮性的盲斗吗?所以尤其是被侵略的民族,产业落后的国家,失业的恐慌之在四周相逼的社会,容易有那种事件发生,要说不是必然现象,将怎么说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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